采訪并文 | 劉成碩
2017年起,青年作家張怡微在復旦大學中文系開設一門叫《散文寫作實踐》的課程。面對這種學生從小就熟知的文體,該怎么教,如何稱之為好,是擺在她和同學們面前的難題。張怡微的散文課堂和傳統教學課堂略有不同,比起研究和賞析,她更看重情感教育,鼓勵學生們把生命中幽微的情感和那些模糊不清的記憶打撈起來,剪裁成文字。而那些教學的疑惑與心得,成為她書寫《散文課》的初衷。

作者: 張怡微
出版社: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20-8以下是鏡相欄目對張怡微的專訪。為什么會寫作《散文課》這樣一本書?一開始是出于實用性目的,需要教這樣一門散文課時,發現中國現代散文的教材很少。越來越多院校創意寫作專業,總會配備這樣的一個門類,也就是說每個教散文寫作的老師都會遇到這種困難。我們關于散文史的研究,單篇散文,單個散文作家的研究,那太多了,但是很少有關于怎么寫,寫什么,邊界在哪的研究,這是很少有人討論的。當然,我也不能說我寫的是教材,我只是提供了一個散文課的教課方案。
在我的散文寫作課堂上,慢慢有一個奇怪的走向——最終在做情感教育。我們在課上討論什么是親情,什么是復雜的父女關系、母女關系,什么是友誼。比如,有時候,我們發現女性友誼書寫比男性友誼書寫困難,一段關系里常常找不到一個關鍵的情節與動作,但說起來同學們又都覺得是有友誼的。這里面就涉及到表達的困難,但是怎么教呢?很難,往往需要大家互相給意見。
為什么把情感教育放到這么重的位置?因為很難知識化。我自己有一個基本觀點是,小說處理人的欲望,也就是說生活提供給我們的答案,小說是可以修改的。而散文處理的都是無可挽回之事,親人離開了就是離開了,史鐵生寫不成旅行散文,一切是規定好的。所以散文是一個很世故的文體,是一個讓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文體。
現在討論原生家庭沖突的話題很多,我拿一直以來被視為現代散文范本的朱自清的《背影》舉例——《背影》開篇第一句是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你能說這對父子關系好嗎?我們以前把它當作一個歌頌親情的文章不是很奇怪嗎?這里面是有誤讀的。這篇散文為什么流傳下來,會放在中學課本里,可能恰恰在于復雜性。朱自清和父親不是一個單向的、關系好得不得了的關系,也不是不好,而是一種互相想念又無法接受對方現狀的關系。這才是我們真實的家庭內部的人際沖突。而我們在散文課上要處理的是,哪部分經驗可以進入散文,達到一個審美的效果,哪一部分經驗進入了之后沒有什么用。

張怡微,上海青年作家,現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師,復旦大學創意寫作MFA專業碩士導師能不能舉一個被您和同學認為是非常好的散文寫作例子?有一次我布置了一個地鐵主題的寫作,有個男孩子寫的故事是,他在地鐵站等女朋友的過程中沒事做就去抓娃娃,抓到很多,放在女朋友家沙發的背后,后來兩人分手,分手時兩個年輕人分割財產,財產就是那些娃娃。那是蠻難過的一個場景,你一個我一個,最后他裝了一麻袋娃娃,離開了。這個男孩本人稱寫這個故事是為了交作業,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建構一個新的秘密的感情,但我們都覺得這其中是有愛情的。散文就是處理情感,命名情感,命名那些還沒有被命名的感情,這個是很重要的。
怎樣去啟發學生袒露內心的情感?因為中國大多數學生一直以來接受保守的應試教育,這會一個很難的部分嗎?我們有兩個女生寫媽媽,一開始交出來的文章都是標準教科書式地歌頌媽媽,但敘事方式非常用力,總覺得不大對。事實上,媽媽是給她們非常大壓力的角色,再深究,會得知媽媽可能比她們長得好看。她們對母親的感情很復雜,當被問到一件不喜歡媽媽的事情,或者媽媽的缺點,會非常焦慮。所以你看,一個漂亮媽媽對小孩隱形的壓力是非常大的。有時候我們很難意識到這一點。所以當她們在贊美母親的時候,是出于壓力,不得不這么做,真正和媽媽感情不錯的,反而寫不出什么。這種幽微的情感是也有文本書寫過,比如菲利普·羅斯的《美國牧歌》,書中的媽媽是州小姐,很漂亮,女兒有非常多跟家庭內部的沖突,父母聯合起來也沒有辦法協調。
中國著名的偉大的人物,很多寫過懷念母親的文章,但若仔細去看,大多懷念的不是親生母親,而是嫡母,這也是很妙的一個地方。我們再看曾國藩家書,他從來沒有給女兒寫過信。當我們重新看待這些迷人的父母-子女結構時,會發現原來我們對親情的認識是單面向的。
我們課上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議題是友誼。有一個女孩子,上課從來不講話,最后我說你總要交個什么吧,不然我沒法給你成績。她交了很短的散文,講童年的好友,她們一直在一起玩,一起玩的還有兩只雞,文章從四個小生物談起。但一直有一個陰影,就是她們的父母還想要個孩子。這時候其中一個女孩的媽媽懷孕,生活就此完全被打破,因為家里受到計劃生育的沖擊,被罰款,值錢的東西被搬走。后來女孩出來讀書,她的好友去打工,后來再回家的時候,聽說好友結婚了。就是這么一個情況。雖然她寫得很常態,但我能感覺其中有很多疑慮,有很多隱藏的傷害,也許她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她們被掠奪了什么。當她把這個東西作為友誼寫出來時,我們會覺得這是友誼,而且是一個被打斷的,被粗暴中止的友誼。
如果沒有這個散文寫作課,很多事過去就過去了??墒钱斘覀冏谝黄?,把記憶翻找出來,會發現過往的事情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影響,有時通過一件事情,兩個很要好的人突然不來往了。我們不是從心理學,而是從文學上來分析,那個事情就是一個斷裂,一個沖擊。當我們重啟這段記憶,把自己的經驗,拿出來供大家討論,會迫使你對自己的想法做一個整理。
學生們的感情都是很幽微難言的嗎,有沒有很外露的抒情方式?有,有女孩子寫欲望寫得很好,寫奔放的大膽的情緒流動方式,反倒是男孩子似乎比較傳統,常常在想家族志、家國敘事。他們比較重視那一塊。
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是,當你收到學生作業的時候,你會給什么樣的散文打高分?它至少應該是一個完整的文本,感情是真摯的。我們全班會在一起討論作業,大家是不是能夠感受到get到它的點。有時候我會損失掉的非常幽微的地方,也會被同學提醒。
另外一方面,我是希望他們寫出好看的漢語,希望他們的語言能新一點,大膽地做一些漢字組合,現在的語言都差不多,和日常語言太近了,尤其是公眾號時代來臨之后,有些造的新詞,在文學上肯定是糟糕的。你看何其芳的《畫夢錄》,那個就很美。我也希望同學們的語言好一點。
散文其實是物質世界跟漢語之間建立新的連接。我的一個朋友曾經說——我在高架上,開車的時候看到天上的云,我知道有一朵是我的爸爸。這里面有創傷,有親人的離開,還有一種他自己的理解,云朵和他的父親建立了連接。建立新的連接是散文寫作的一個重要方式,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造象。
這樣的課堂似乎有一點心理咨詢的感覺。寫作確實有心理治療的作用,心理醫生也會建議病人寫日記。有精神科醫生講過,一個精神有困擾的病人,如果他不做夢,是很難治療的,因為夢是一個整理機制。我們的寫作也像是整理機制。當我們把所有的情感上的困難,變成一個文字作品時,它至少是一個線索。你為什么會這樣的愿意講這個故事?一定是跟你個人的養成有關。寫作上的困難其實是人生的困難,文章里的人不知道要干嘛,往往因為作者本人不知道要干嘛。當然,我們只能處理文學的問題,很難處理人生問題。

張怡微(前排左二)與同學們聽說你們有一個實地采風的環節設計?我們做過上海地鐵的采風,我當時覺得上海剛好16條地鐵,我們十六七個學生,一人一條地鐵線,希望每個人去跑一下,到第一站和最后一站都下來看看是什么樣的,那也是上海,也碰碰運氣,看有沒有故事。
我們有一些本科是新聞背景的同學,他們很老實,有同學手繪出地圖,跟我說,老師,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但是我告訴你你那里是什么樣的。還有一個同學告訴我嘉定的白銀路地鐵口,有一個租書店,租高等數學,很奇怪的一個設置,他走出來問了一些當地人,比如去跟收廢品的阿姨聊天,問她是怎么來的上海。這就非常新聞了。
而很多中文背景的學生會發揮想象,會有抒情。他們會觀察地鐵里的戀人,他對地鐵站這個場景會很敏感。他們不一定去到很遠的終點站,卻在地鐵里面待了很久。這是更都會的視角。
這兩種寫作的切入路徑,您比較傾向于哪一種?我希望他們能寫出一些新的東西,不管是跟個人有關,還是跟寫作類別有關,還是跟感情有關。寫出一個對我有沖擊的東西,看到了別人沒有看到的東西,告訴我們這個城市里還有這樣的存在,有很多奇怪的東西,亞文化的圈子等等。
當下的新話題不斷涌現,作為老師您是更鼓勵學生去觸及新的領域,還是希望他們更往內往自己的內心領域探索,探討一些永恒的話題?每個學生的特長不一樣,看到的也不一樣,我不做太多干擾和影響。我希望他們寫一些新的東西,但是有時候你以為你在創新,其實是在走老路。少看手機,手機對我們傷害很大,大數據讓我們每天看重復的信息,會覺讓人誤以為世界上只有這些問題。
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是,我們的同學都受到很好教育,很多對于世界的認識基本是讀書考上大學,找到好工作,好像一個人不這樣就不對。事實上,很多很有生命力的有受過教育的人,他們憑借本能,在激烈競爭中也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同學們多去觀察那些學院課題體系之外和刻板的人文苦惱以外的普通人。
我上課的時候和他們舉過小說《嘉莉妹妹》的例子。嘉莉是美國鄉下面粉廠一個工人的女兒,若干年后成為了一個芝加哥尤物。你能想象一下她經過了哪些起伏?這對身在學院體系里的人是非常困難,因為他們看到的人不是這樣打拼的。一個不讀書的人要成為一個精英,從“城市”這所學校去受教育,“城市”會提供很多的陷阱、危機,也會有一些小的運氣和奇跡。你很難讓一個沒什么困擾的人去想象這樣的一種成果。
對于現在學生可能缺少的觀察生活的機會和眼光,您在教學中怎么樣去啟發他們?我會鼓勵他們去寫一個有“魅力”的作品。那就要涉及到什么是魅力?我會問他們,在你生活中是不是有過這一個領袖式的人物,那種很容易跳脫出來、抓到人們的眼光的人。這個人不一定是一個真正的成功人士,他也許就是一個喜歡幫助別人的人,或者經歷傳奇的人,走南闖北的人,敢于拼闖的人。也許這樣的人只是沒有機會讀書,沒有考上很好的大學,沒有過得很好,但不妨礙他是一個有魅力的人。我希望同學們去寫一些這樣的人物。
您認為散文和非虛構有交叉的地方嗎? 我覺得非虛構和散文有是可能結合在一起的。我在《散文課》里面寫完了純文學的部分,非虛構的部分沒有寫,為什么沒寫?因為界限比較模糊。
清華大學出過非虛構寫作的教材,是按特稿記者的方法,告訴你采訪一個人要注意什么,提問如何采取平等中立的方式,如何從采訪之外找到細節來佐證等等,是非常典型的新聞寫作;再比如像《冷血》,關于一則美國新聞案件,作者對此做了一些調查,使用了很多虛構的筆法敘事,現在已經成為了一部經典,這又是一條脈絡;還有一脈是中國傳統的報告文學,更偏向英雄敘事,現在慢慢轉向普通人;還有一塊是旅行散文,開始于晚清,中國的知識分子開始向外看世界。除此之外,還有人類學提供的民族志寫作,以及臺灣地區學習美國的自然書寫,這一派最早是美國愛達荷大學開設的“梭羅式旅行寫作”,側重生態環境寫作。
王安憶老師這學期也開設了一門教授非虛構寫作的課程實踐。王老師搞了一輩子虛構,現在也想要講一些非虛構的課程。她會要求學生去找自己出生的那一天的報紙,去上面找新聞做調查,去問周圍的人那天發生了什么事,不能編,不能想象或者把后面一天的事情裁剪到前面一天。其他我看到的,美國的非虛構作家何偉在川大開設了課程,華師大前段時間邀請臺灣紀實作家藍博洲開設非虛構講座……我可以感受到大家對非虛構的熱情,肯定比散文大。
您覺得這本《散文課》最主要的創新在什么地方?不敢說創新。寫《散文課》這本書是一個很大的自我訓練。我要求自己把那些碎片化的、個性化的互相刺激的過程,用知識化的方式展現出來。我想,這對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教散文課的老師都是有幫助的。我基本上把能找到的五四以來對現代散文的理論都整理了出來(沒有全部引用,參考文獻我都列了一下)。最早提出“創造性的散文”的是余光中的《逍遙游》,這也是我偶然找出來的,早在1963年,余光中先生就提出了對現代散文與現代詩結合的期望。
一直以來,關于散文教學,我們有創意寫作專業里的課程設計,有中學的散文教學,有對單個散文作家的研究,但似乎沒有一個可以操作的實踐性方案。有很多知識不在于可教不可教,而是能不能寫成一個看得懂的可復制的東西。
